□荊亞芬

我家的祖祖輩輩生活在晉南的一座小城，栽植蘋果樹是從父親這輩開始的。得益于黃土高原肥沃的土壤和北緯34°的宜人光照，再加上晉南人安土重遷、吃苦耐勞的品性，成就了這片大地“果都”的美譽。

大約30年前，彼時的父親還是20出頭的小伙子。當(dāng)連片的麥田解決了吃飽飯的問題，如何把日子過得更富裕，成了父輩們必須直面的新挑戰(zhàn)。

栽蘋果樹，品種的選擇很關(guān)鍵。蘋果樹的更新歷經(jīng)多次的迭代，從最初的紅星、秦冠到北斗、喬納金再到現(xiàn)在的紅富士、嘎啦等。憶起這些跟我一起成長的果樹，眼前就浮現(xiàn)出各色蘋果那可愛的樣子，紅的艷、青的嫩、粉中帶綠的脆，最饞的還是它們的味道，酸的清爽、甜的醇厚、香香酥酥的勾人?？梢哉f，故鄉(xiāng)果樹的更迭史，就是我的成長史，也是父親的奮斗史。

栽下第一批樹苗時，我才三四歲，記憶好像是有一點的，可父親總說我是實實在在的參與者。那天栽樹的場景是這樣的，父親挖坑，我放樹苗，忙完后，我們并肩坐在地頭，父親望著新栽的樹苗，對小小的我說：“等蘋果樹活了，爸就給你買個大飛機?！苯Y(jié)果我轉(zhuǎn)頭跟爺爺敘述：“等蘋果樹死了，爸爸就給我買大飛機?！毙⌒〉氖?，父親記了幾十年，每次講起都會哈哈大笑，不知是為我的童言無忌，還是為他用心血澆灌的果樹日漸茁壯而歡欣。

春天，百花漸次開放，蘋果樹的花也絕不遜色?；ㄩ_五瓣，粉紅色的花苞像一個個含羞的少女，綻開后，白中帶粉，清新自然，是一種極低調(diào)而務(wù)實的美。人勤春來早，開春后父親就沒閑過，施肥、澆地，還要忙活給儲藏在地窖里的蘋果找個好“婆家”，賣個好價錢。這時候更要防倒春寒，寒潮常發(fā)生在凌晨，天蒙蒙亮，父親就扛著草去果園，每隔幾百米就攏一堆草點燃，以煙霧對抗寒潮。果花成型較好的話會很快結(jié)出小果，它們像一個個小娃娃，有的兩個挨在一起，有的三四個擠成一團。果園里螞蟻忙著搬食，蜜蜂忙著采蜜，父親也忙著套袋、打藥、除草，好不熱鬧。秋天，脫胎換骨的小果子壓彎了枝頭。為防果子著地腐爛，父親拿出提早準(zhǔn)備的竹竿給吃重的枝干撐起來。他會一天幾趟地巡視果園，摸摸果葉、看看果面，常年的實踐造就了他預(yù)知先覺的能力。村里有不少像父親這樣的“專家”，一眼就能發(fā)現(xiàn)有無病蟲害，洞察果樹長勢。父親像照料孩子一樣伺候著他的果園，果樹也會在最恰當(dāng)時候給予豐厚回報。果子落下枝頭，一筐筐載回家時，粗壯的樹干散落下滿地秋葉，像父親一樣如釋重負。

“這片果園，可為咱們家出了不少力！”父親常這樣感嘆。這些年，家里院墻翻新，有它一份力量，交通工具從兩輪更新到三輪，再到四輪小轎車，滿載著它的功勞，但它最大的貢獻是供出了3個大學(xué)生。我們走出農(nóng)村，得以看見更大的世界，是父親最大的驕傲。他從未當(dāng)我們面說過，但我知道是這樣。

那片蘋果樹更是我們的精神家園。有一年，父親和朋友做生意失利，家里拮據(jù)異常，正趕上我讀高三。那陣子，父親臉色陰郁，家里人都很擔(dān)心。有一次，父親出去一整天，直到天很晚才進門，看見我在家，勉強從嘴角擠出了一抹笑，說“回來啦”，就閃身進了屋。我聽見他跟母親的對話，母親問他去哪了，他沉默半晌，說是去果園里坐了坐。每次只要回老家，我必定要去園子里走走，它是我童年的樂園——我與土地在此連接，它在等候著我?？粗o默站立的一排排果樹，摩挲著綿軟的黃土，那一刻，我理解了父親。果園是可以治愈人心的，世間的規(guī)律就是眼前這春生夏長秋收冬藏，任你怎樣憂慮，怎樣焦心，一切都會過去。

如今，父親到了知天命的年紀，那片蘋果樹也老了，有的因腐爛被連根拔起，可就算到了生命的盡頭，這些樹也要發(fā)光發(fā)熱。大樹干拉到鎮(zhèn)上的廠子，能磨成渣做家具，小枝干拉回家，成就母親灶頭一碗碗香噴噴的柴火飯。父親卻總樂此不疲，閑不下來。我們勸他“干不動了就歇歇吧”，他只是樂呵呵不言語，我知道，父親離不開那片蘋果樹，蘋果樹也離不了父親，他們相互陪伴，彼此成就。

又是一年金秋，父親在他熱愛的那片熱土上親手摘下一顆顆紅彤彤的蘋果。我想，他收獲的不只是辛勤耕耘的碩果，更是一個老農(nóng)民的魂。那是只有土地才能賦予的堅韌、質(zhì)樸與深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