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祁世坤

棲巖寺塔林

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隋唐名剎棲巖寺，分上中下三寺，坐落在永濟市韓陽鎮(zhèn)地界的中條山巔。今尚有上寺的一座五級舍利佛塔和殘存僧師靈塔的一處塔群，史志記載的其他宏大壯觀建筑皆蕩然無存，僅留遺址供人憑吊。

山間尋遺珍

2019年春夏之交的一個早晨，天氣陰沉，我在下寺村朋友的陪同下，前往棲巖寺。好在由下寺到中寺的山路已拓寬，農(nóng)用小車尚可上去。到了中寺，往上的路雖是山石小徑，但捷足可登。霎時，山中大霧籠罩，我們不敢停留，急忙趕往上寺。沿途小樹刺槐花期正盛，一串串潔白而略帶淡綠的花朵掛著露珠，散發(fā)著撲鼻的清香。在那座五級舍利佛塔前稍作停留后，我們行至塔群處時，霧中已飄起細(xì)雨。此時朝山下望去，一片混茫，近前景物亦是百步之外，視之昏然。

雨霧沉淀思緒，催人生發(fā)遐想。站在塔群前，朦朧中這些靈塔仿佛活了似的，向來人述說著歷史滄桑。眼前的靈塔不足30座，且多殘缺不全，但就是這些僧師領(lǐng)袖，當(dāng)年代表著千余僧眾，由此盡可想象棲巖寺昔日的繁盛陣容。

論歷史，棲巖寺自北朝末年的靈居寺算起，已有1400余年，可與河南少林寺比肩。少林寺論個頭是比棲巖寺高大了許多，然目前全國能和棲巖寺塔群相較者，還未聽說。遠(yuǎn)在北周時，棲巖寺已是“河?xùn)|諸寺勝賞之最”，其左側(cè)山梁后的萬固寺雖同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，山門匾額標(biāo)示“中條第一禪林”，實則論規(guī)模遠(yuǎn)不及棲巖寺。唐時已有“北有五臺山，南有棲巖寺”之說，足見當(dāng)時棲巖寺的聲名影響。至于寺院后來的衰敗，想必是明朝那場“天塌蒲州”的8級地震造成的。那場災(zāi)難，毀了大雄寶殿及諸多建筑，幸有五級舍利佛塔和塔群留存，彰顯著棲巖寺的來龍去脈和昔日盛況。

陪同我此游的是中寺山戶二黑的父親，也是我的中學(xué)校友。此刻云霧愈發(fā)濃厚，雨滴撲面，我們急忙下山，趕到中寺休息。在此又聽他細(xì)說，再翻看一些資料。得知棲巖寺始建于北周時期，隋文帝時極為鼎盛。到了唐朝，唐高宗曾到此避暑，留有《過棲巖寺》一詩：“旋騼登雪嶺，飛旆駐香城。路盤高下騎，峰回出沒旌?！碑?dāng)是棲巖駐蹕，實寫了棲巖之景，描繪了冬日騎馬登雪嶺、儀仗隨行的場景，回首望去，峰回路轉(zhuǎn)，馬蹄聲碎，旌旗獵獵。

說到玄宗皇帝，貴妃楊玉環(huán)定然同來。蒲州是其祖地，意義特殊。他們來時的鑾駕儀仗已山呼地動，傳說山下數(shù)里外的侯家莊，便是因迎候鑾駕得名；現(xiàn)時的下寺村，民間慣稱“撤駕卓（莊）”，無疑其是在此撤去了鑾駕，而非現(xiàn)今解釋的“扯纖莊”。顯然鑾駕到了山下，難以上山，八抬大轎在陡峭的山道難以施展，騎馬騎驢反倒安全，且還能一路觀景，別有情趣，何樂而不為？帝王多次幸臨，唐時棲巖寺的興盛熱鬧自不用說。

史詩證興衰

又一個天清氣朗的春夏之交，我再次來到棲巖寺。先在下寺舊址尋游，此處地面開闊，寺院的舊墻還在，原有一些僧舍。這里真是一塊文化熱土，自清以來，先是前清詩人吳雯仰慕王右軍的喜鵝之好，在寺旁自建金鵝館；后有晚清軍機大臣閻敬銘慕名來此講學(xué)。令人稱奇的是，直到1970年，這里竟還有一僧人留守。

再上中寺，我仔細(xì)探尋了此處佛殿遺址。在路旁崖壁上數(shù)尺的瓦礫斷層中，可覓古人的勞作印跡，隨意拾上幾片殘瓦捏在手中，似乎還能感受到古人留存的余熱。就憑這厚積的瓦礫，可見當(dāng)年中寺大雄寶殿的壯觀。

抵達上寺，在舍利塔前，撫摸光滑的塔體砌面，驚嘆于古人拋光迭壘、錯縫對接的高超匠藝。舍利塔不遠(yuǎn)處有一塊開闊地，那是上寺大雄寶殿的遺址，當(dāng)年還有禪房、道場、望川亭、曇延洞等。依著地方史志記載按圖索驥，此時想到陳寅恪先生“以詩證史”的考證方法，頓覺歷史被激活。歲月云散了棲巖寺多少文物見證，然而歷朝歷代卻有詩作代代相傳，就像那些靈塔從隋唐以來不曾斷代。

于是，如獲至寶，以詩還原歷史。唐高宗的工筆細(xì)繪詩外，中唐的盧綸、李益的游棲巖寺詩也很別致?！案呙髑п衷?，清爽一巖風(fēng)。坐久衣衫潤，吟余物象空”和“何方非瑰境，此地有歸人?；厥卓臻T路，皤然一幻身”，均細(xì)述了曇延洞前通宵坐望的感受。

宋人黃震的詩句，古柏隱蔽著禪林，曲徑通幽的尋真，望川亭前的吟誦，泉流的明珠飛迸，在冷云庵里生發(fā)對曇延的一念情深。金人張瓚詩中述寫，林表顯露的白塔，竹蘭間出的石泉，棲巖西軒的景致，煙氣氤氳的水城，都能引人入勝。元人劉宏遷得句，“紫岑珠林前的寂然靜坐，意境超然物外；梵宮臺下看流泉的回繞，傾聽鐘磬之音”，又是一種感受。

明朝蒲州知府張佳胤的《游曇延洞》，描繪了琥珀蓮燈、游人如織的景致，如飛瀑從天而落，紅霞籠照佛寺，遠(yuǎn)望華岳危峰、江漢廣原，令人心曠神怡?；乜椿ㄓ甏簶洌紊斤L(fēng)拂面，如桃源勝境。就這么一天之游，直到月掛千峰時分。聯(lián)想到他另一首詩，“此地曾為瓦礫場，浮屠今放海珠光”，提及棲巖寺下普救寺“鶯鶯塔”的毀滅和復(fù)建，足見明朝那場地震的破壞之大。震后，他筆下的棲巖寺：“獨上云門覽大荒，橫山棲殿自隋唐。松搖萬石龍鱗動，杖入諸天鶴路長。今古浮名俱幻寂，乾坤風(fēng)色各蒼茫。塵心合共藤蘿約，笑指峰頭明月光?！睗M含感傷悲涼。

清人喬光烈和周景柱的唱和詩，已見斷崖峭壁，唯有深春山野的藥香可聞，曇延洞前少見人跡，仁壽宮只存?zhèn)髀勚?，無處問隋唐之事，顯見寺院衰敗之色。清初詩人吳雯的《憶棲巖寺》，“最憶棲巖寺，招涼有舊亭”，一眼望去，大河流過蒲郡，青山連綿關(guān)中，再回看近處，唯有斷崖下的野蜂和松林間的鶴鳴。

新章續(xù)文脈

第三次上棲巖寺，是在今年的夏暑時節(jié)。運城幾位文友應(yīng)我事前之約，專程同往。經(jīng)過幾年整修，棲巖寺新建了山體護坡，重修了舍利佛塔，景區(qū)面貌大為改觀。這次上山，是從大柳溝北坡上去，那里屬陰坡，坡陡路長；下山走的南坡小柳溝陽坡，然上寺到中寺的一段山路經(jīng)多日大雨沖刷，坑洼難走。文友夏花為此記文《驚魂棲巖寺》，這里摘錄如下。

棲巖寺，有那么好？永濟的祁老兩次邀約，“過來吧，帶你去看棲巖寺”。為此他還轉(zhuǎn)發(fā)了棲巖寺的文旅片。棲巖寺，居然是還未正式開發(fā)的一處自然山林之秘境。

于是，2025年8月13日，艷陽高照正當(dāng)午時的永濟中條山下，正有幾個“不速之客”，上演了一場現(xiàn)代版的《徐霞客游記》。

明明是人在“羊腸”（小道）里蠕動，正為被伸出來的荊棘傷及無辜不勝其煩，玩字畫的李（武學(xué)）老板卻硬要說：“美，曲徑通幽！”明明是一個個氣喘吁吁、汗流浹背的狼狽相，然他有意刺激我們似的，“美，絕對是有氧運動”。

果然是千年未朽的靈塔，果然是曲徑通幽的秘境，也果然是雙向奔赴的時空之約——一列列的蓮花基座、磚雕層疊、圓頂塔尖，仿佛穿越，也仿佛數(shù)峰清苦，商略黃昏雨……

文友們聽我介紹，望著山體新修護坡，感慨工程之艱辛。歲月雖消散了繁華盛景，所幸上寺兩件國寶級文物得以保存，即魚籽碑和禪師塔銘：《大隋河?xùn)|郡首山棲巖道場舍利塔之碑》和《大唐棲巖寺故大禪師塔銘》。后者是2015年發(fā)掘出土，被啟功先生譽為“上逼山陰（王羲之），下啟米老（米芾）”的稀世墨寶。據(jù)說那個“全國第一批書法藝術(shù)名碑”的魚籽碑，重達數(shù)噸，在20世紀(jì)中期運送時難度極大，用兩根圓木貼崖、棉被嚴(yán)實包裹，又以繩索控放，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挪下山，然而遺憾的是碑體卻被折成三段，現(xiàn)原物與復(fù)制品都收藏在永濟市博物館。聽聞介紹，文友們來了興趣，于是在塔群中顛來轉(zhuǎn)去，尋找那個似曾嵌有這幅國寶字的僧塔，久久不舍離去。

歷史上那里確曾是佛家盛景地。遠(yuǎn)的不說，關(guān)于棲巖寺的游記之說，只見清人寧煥章有篇。他在導(dǎo)游陪同下，仰望上寺，遙見“飛泉掛練，望川亭已在指顧間”，先游了下寺，看了吳雯的金鵝館，再到南（柳）溝谷口“履石過水，盤曲而登，不數(shù)里已抵中寺”，感慨“上寺荒涼已甚，無可游者，可游者莫若中寺”。古人游記尚如此說，使我對中寺愈發(fā)感興趣。

校友的兒子二黑在這注冊了一農(nóng)業(yè)開發(fā)公司，前幾年自籌資金，并獲政府扶持，修了水泥路，小車可直達中寺。他原是企業(yè)工人，2014年決然回鄉(xiāng)，依托自家山田，并承包大片山地，對這片土地一往情深。清人寧煥章在游記所寫：“（中）寺有僧曰薛信齋，善迎客，又善植嘉卉，淵明之菊，茂叔之蓮最足，耐人把玩。佛宇禪堂遍歷其地，擇高處危坐而環(huán)望焉，近視則窈曲幽深，如入無人之境，山色鳥聲盡屬仙景。”二黑感同身受，如今將這里打造成了兼具花園、植物園與動物園的特色勝地。他在中寺建亭舍，邀我起名。因山下有棲巖山寨，我取名為棲云山莊，取山腰間云卷云舒之意；亭子定名憩亭，含餐飲談心休息之意。應(yīng)其之請，擬短聯(lián)：“承上接下迎客中寺游目；瞻前望后送君層峰騁懷。”化用成語和王羲之《蘭亭集序》詩句，這里稍事休息，還要層峰更進，符合中寺特點，在這可以下覽無余，到了上寺再開闊視野。又撰38字長聯(lián)，以交流互賞：“名剎棲谷中三寺連體僧侶聚集昔現(xiàn)佛禪昌盛；勝跡隱巖間群峰環(huán)抱游人絡(luò)繹今觀文化恢宏?！?/p>

棲巖寺無須重建，不求天長地久，只緣曾經(jīng)擁有。今游客不斷，慕名而來，既是憑吊古跡，也是重溫歷史，既是領(lǐng)略自然風(fēng)光，也是感受文化熏陶。我對二黑一首四言詩作以修改，詩曰：棲巖名寺，別樣天地。神仙作伴，鳳凰來歸。帝王跪拜，宮娥求祈。僧侶誦經(jīng)，氣象肅森。桃源勝境，徑幽林深。松柏長青，云舒風(fēng)吹。山花爛漫，野果列珍。清泉溪水，川流不息。群鳥翔舞，蟬鳴蟲吟。天籟悅耳，仙樂醉人。游人雅興，涉古成趣。弘揚文化，盛世增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