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以說，促使我須臾間決定回一趟老家的，是一條短信。

吃完晚飯，我蜷縮在沙發(fā)里瞇瞪，手機叮當清脆響，盡管短促，還是驚擾了我：未來一周本市進入陰雨期，可能出現(xiàn)短時大風(fēng)、雷電和強降雨……

洗涮完畢的妻子正給兩歲的孫女藝藝穿戴衣物，她們準備到公園玩耍。聽說我要回村察看老屋的下水道，妻子說：“我也回去，給你打個下手。”小孫女也鬧著說：“我回，我要回村?！闭f走就走，簡單收拾行李，開車出了城。西邊的天際像著了火，紅彤彤、金燦燦的，五顏六色的云朵堆積得像吹爆的棉花糖。西山不堪重負，變得矮矮的。我降低車速，搖下車窗。藝藝沒見過這陣勢，咿呀咿呀地叫，妻子摟緊孩子，興致勃勃地說：“這是‘火燒云’，好看嗎？”從后視鏡中我瞥見小家伙手舞足蹈，嘴里念念有詞：“奶奶，金馬要跑啦，獅子狗打架呢，還有葡萄、鴨梨、香蕉，我要，我要么……”妻子按住藝藝的肩，解釋火燒云是天氣變化的云彩，不能吃。兩人說得熱鬧，笑得開心。

道路寬闊坦蕩，車輛稀少，25公里的路程倏忽間畫了句號。

回到家，我們正忙碌，左鄰右舍提著他們家的酥梨、冬棗、葡萄等水果進來了，我忙搬桌椅放在院當中，切開沙瓤西瓜，請大家品嘗。

“哎喲喲，啥時候回來的，也不打個電話?！比藳]進門高嗓音倒先飄進來。聽聲音，準是自家四嫂，話沒落，人已跨進大門，手提肩扛著她家的珍珠油桃和新鮮蔬菜。妻子接過果蔬，藝藝問奶奶好。四嫂聲如喜鵲：“幾個月不見，長這么高了?！闭f著抱起孫女一番親熱。

“咚咚咚，鏜鏜鏜，咚咚隆咚鏘……”鑼鼓聲聲，一陣比一陣急。我納悶，村里有紅白事，要么事主邀請，要么發(fā)小打電話通知我，每家必到，紅白事少不了我坐賬房。我問鄰居五哥：“誰家過事？”隔壁五哥扶了扶眼鏡，訥訥地說：“鬧熱鬧哩。咱村人喜好這個，稍有空閑，吃了晚飯就練鑼鼓、跳廣場舞、排戲，一窩蜂地鬧?！蔽乙活^霧水：“離過年遠著哩，鬧得哪門子熱鬧？”四嫂嘴快如刀，嗆白道：“只興你們城里人有夜生活，我們村里人的夜生活也豐富多彩著呢?！?/p>

五哥解圍，拉我一把說：“走，體驗體驗咱們村的夜生活?！?/p>

眾人出了門，夜幕沒有完全落下，天空潔凈如洗，西山的橘紅沒有褪盡。巷道綠化得像花園，喬木灌木搭配，錯落有致，樹木挺拔，生機勃勃。郁郁蔥蔥的法桐樹臨風(fēng)昂揚，枝繁葉茂，精神抖擻；紅葉李隨風(fēng)搖曳，醬色的葉子恰如蝴蝶紛飛；月季樹掛著黃澄澄如杏大小的果子，大多花瓣略顯枯萎，但枝頭的小花朵盛開得如火如荼；黃楊嬌嫩含羞，紫薇花、百日紅爭奇斗艷。村子是古村落，村東頭有座舜王廟，前年硬化了五六畝大的廣場，逢年過節(jié)的熱鬧活動都在這里舉行。舜王廟與村莊被大片的莊稼地隔開。村外，微風(fēng)拂面，秋田波浪翻滾，我們像在碧綠的海洋里游泳，股股草木香直鉆鼻孔，頓時覺得像吸了口母親的乳汁般清爽。霸氣的玉米像農(nóng)人戴個涼帽，腰間別個胖乎乎的“棒槌”；亭亭玉立的芝麻，葉黃卷縮，綠莢兒像大姑娘的辮子緊緊趴在粗壯的稈子上，頭頂幾朵白喇叭花煞是水靈；路邊暗渠的黃河水，發(fā)出歡快的聲響。五哥深情地望著豐收在即的秋田說：“現(xiàn)在種莊稼輕省，播種、施肥、打藥、收割全是機械化，連以前最讓人頭疼的澆秋也變成輕松事，黃河渠適時供水，再也不為天旱發(fā)愁了?！彼娢铱磸V場的鑼鼓隊著迷，笑著說：“咱村人愛熱鬧，見天太陽還有一竹竿高，村里就滾了鍋，搭起幾攤攤鬧開了?！?/p>

說話間，進入廣場，我被幾個發(fā)小團團圍住，問東問西。扭身不見五哥，一個發(fā)小無不嫉妒地告訴我：“你鄰居是紅人，打鼓拍鈸，拉二胡哨笛，兩攤攤爭他呢?！蔽抑溃謇镂辶畾q識譜的人不多，五哥算一個。

“咚咚、嚓嚓、咚咚咚、鏜鏜鏜……”遁聲望見，五哥已站在高高的平臺上，臉朝南，威風(fēng)凜凜，紅綢子鼓槌有節(jié)奏地敲擊圓桌大的鼓面；臺下，東邊一溜10人拍鈸，西邊一排10人拍鐃；他對面的倆人，隨鈸的節(jié)奏敲鑼。眾人敲打家伙什，眼睛專注地盯著五哥手中跳動的鼓槌。圍觀的大多是已做爺爺、奶奶的人，沒有家伙什，手在空中打著節(jié)拍。鑼鼓聲渾厚洪亮，時而似颶風(fēng)，似閃電，撼天動地，萬馬嘶鳴；時而如河水激蕩，波浪翻滾，洶涌澎湃，人們像置身黃河岸邊……

一回收金，五哥跳下平臺，向我走來，頭上熱氣氤氳，像從桑拿房出來，灰白相間的板寸頭，發(fā)如根根鋼針，古銅色的面孔更顯魅力。他摘下眼鏡，鐵板子似的手掌從頭到脖子往下捋汗，憨厚地笑著說：“市文化館的老師剛教的，大伙的熱情勁高，天不黑就打電話?！蔽医o他遞支香煙，他擺擺手說：“戒啦！”我有點懷疑：“老煙民，啥時告別了你的最愛？”他沒有解釋，興致還在打鼓上，接著暢意抒懷：“咱村紅白事只會敲《十面埋伏》，五一勞動節(jié)，文化館的老師到村教的‘黃河情’系列鼓點，簡潔、明快、威風(fēng)，確實能體現(xiàn)咱們黃河邊人的脾性，痛快、過癮！”說著，他不忘正事，扭頭對他們的隊友喊：“照譜學(xué)，多練練?！崩业氖?，又說：“走，姚家巷排家戲哩，瞧瞧?！?/p>

我們說說笑笑路過村委會廣場，老遠就聽得舞曲陣陣，熱鬧非凡。村里的格局像一串糖葫蘆，“五橫一縱”，黃河一號旅游公路南北穿過，村中心大路東邊是村委會辦公樓，新建了廣場；路西矗立著清朝康熙年間刻有“大孝有虞，舜帝故里”的石碑，碑樓頂檐4個鐵鈴隨風(fēng)叮當，仿佛是老朋友不間斷的問候。

村委會院外廣場，兩個半人高的音箱，聲音震天響，大媽、大嫂們踩著音樂的節(jié)拍扭動腰身跳著廣場舞，連我70多歲的后巷嫂、老屋巷的九娘也在扭扭跳跳，她們就像不遠處綠化帶里的月季花——人老心不老。自家四嫂在前排做示范，嘴里念叨著舞的節(jié)拍。妻子領(lǐng)著藝藝和一群帶小孩的婦女跳得有模有樣。我抬頭看見村委會大院里更是熱鬧非凡，三人一堆兩人一伙，吹、拉、彈唱異常火爆，比火燒云都讓人稱奇叫好。葫蘆絲、電子琴、薩克斯等婉轉(zhuǎn)悠揚，好似縣城的演唱隊下鄉(xiāng)哩！

我如醉如癡地跟唱著、欣賞著，五哥的手機突然唱起了歌，他掃了眼，沒接聽，捅了我一下：“快，快走，姚家巷排戲的催叫過去哩。”

姚家巷在村子南頭，據(jù)說是舜王出生的老宅巷，我的村子原叫諸馮村，據(jù)《孟子》說：“舜生于諸馮，遷于負夏，卒于鳴條，東夷之人也?！辈恢纬未鸀榧o念舜王姚重華將村名改為舜帝村。

我倆加快腳步，五哥嘴不停地介紹說，姚家巷的人喜歡唱蒲劇，每年春節(jié)都要在舜廟廣場搭臺子唱家戲。

老遠，姚家巷十字口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，里三層外三層，圍得水泄不通，只聽得板打得清脆有力，笛子聲如天籟之音，似一縷輕風(fēng)潛入我心，二胡聲如涓涓流水般細膩，小、馬鑼敲得干脆利落。讓人感動的是70多歲的赫老漢正演唱《跑城》，他的氣息飽滿，行腔舒展，唱得是味厚韻濃、高亢激昂，贏得眾人鼓掌喝彩。

蒲劇，是晉南人的最愛，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喜歡哼幾句。

一曲終了，有人給赫老漢遞杯熱騰騰的茶水，他輕啜一口，看見五哥喊：“老五，遲到啦，過來，有事商量?！鳖I(lǐng)班姚老頭手提板胡，幾個人圍在一起討論唱詞、樂符。說著，談著，有的拉著二胡，有人低聲哼吟……

月似勾，星隱沒，眾人漸漸散去。低頭看表，時間不早了，我慌忙往村委會趕。人已寥寥無幾，妻子背著藝藝往回走，嘴里哼著曲子。我緊跑幾步，攆上。妻子意猶未盡，滿面喜氣地說：“村里好熱鬧，我想在村多待些天。”我點頭答應(yīng)。

夜幕把村莊捂得嚴嚴實實，天空深邃，繁星點點。路燈像兩條瀑布灑在油路上，腳下的渠水汩汩，不知疲倦地唱著歌?；丶业穆飞?，我深呼吸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，期待著明天村里的夜生活更加精彩。

（廉波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