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陳亞珍

打開詩集《給時間一點時間》（北岳文藝出版社2024年12月版），品讀一行行詩句，總讓我忍不住想起一張圓潤的笑臉，不禁停下閱讀，回想她愛笑的樣子。云苓的笑總是那么自然、發(fā)自內(nèi)心，無半分刻意，就像自然綻放的花朵。莫不是她內(nèi)心的花朵定格了一池，永不凋謝，才讓她奉獻給世人一張可愛的笑臉？到底是什么元素撐開了的笑臉，待我慢慢探究。她的詩像曼陀羅花，不驚不乍，卻藏著希望、智慧、慈愛與力量。

我對山西詩人知之甚少，留意過金汝平、病夫、張二棍的詩。前兩位的詩如解剖靈魂的手術師，刀刀見血，步步有痕，具有批判之力；張二棍的詩像針灸師，切準穴位，便除於堵，是一種洞見與啟示。而云苓的詩是女兒的柔、母性的暖，帶給人平靜的感動與純真的慰藉。所以，我總能看到她花一般的笑臉。

云苓的詩像個巧媳婦，抓到什么食材都能做成美餐。一草一木、一山一水、一屋一院、一聲一響、一片陶瓷、一縷炊煙，都是詩的元素，均能喚起她詩意的表達。即便看到世界的裂縫，她的表達也是別樣的。比如《魚的魔術或者我們自己》，這首詩具有先鋒味道，刺膚卻不見血。她完成的視角感受：人常說“海闊憑魚躍”，可魚終究逃不過網(wǎng)的獵取，失了自由，宿命或是死亡、或成為餐食。那么人呢？時間等待人的又是什么？她寫道：“時間之網(wǎng)/似被一只巨手撒開/它想要捕捉什么呢……我們好像和一些抽象的魚在一起/魚怡然自得地游著/按魚只有幾秒鐘的記憶/那張網(wǎng)對它們沒有任何威脅。”

詩人敏銳感到這時間之網(wǎng)，警覺有一只無形的巨手撒開。她可能羨慕魚的短憶，畢竟生死不過幾秒，而人活著，視角、聽覺、感覺伴隨一生，其間不乏恐懼、厭惡，直到死亡，一堆黃土便成一道傷疤，無人能逃。網(wǎng)是黑色背景，時間是獵手，風是翻云覆雨的神秘者，于是她看到了以下情景：“小丑在致開幕詞/紅鼻頭帶著幾分滑稽/一場盛大的魔術表演即將開始/在藍色彎月和白色太陽花裝飾的幕布前/有音樂聲響起/有鼓掌聲響起/女人的尖叫混合著男人的喝彩/幾根直線傾斜散發(fā)著迷人的光/仿佛透著幾分懸疑/我們不知道答案，猜不出謎底。”

站在人生起點處，光怪陸離的世界能有幾人看透謎底，誰不曾被誘惑過？即便荒誕的活動，也常以陽光、月光包裝，誰有通透本質(zhì)的心智，冷靜看透終局？可時間這個獵手，只出題，不解答。聽著鐘表嘀嗒，每日聲響都是警鐘，詩人困惑：“我們不知道，是魚在變魔術/還是我們自己/或許，我們和魚都無法破解未知的神秘/更無法預測生與死的距離?！?/p>

這首詩讓我想起陳佩斯的電影《戲臺》，角色用夸張的表情表達著思想，許多內(nèi)容只可意會。云苓就像觀察者，似站在上帝視角洞見世間舞臺，旁觀各種角色表演吵鬧，卻不參與，你演你的，與我無關，我就是我，始終守住內(nèi)心的“真”?！叭跛?，只取一瓢”，這份篤定讓她常帶笑意。這是一種生存立場，是對生命本真的堅守。內(nèi)心純凈者能見天地，透視天地的殘缺，從而撫慰人心。于是，她寫下《做個內(nèi)心有光的人》：“內(nèi)心有光的人/無懼黑暗/靠著那點點微光/我在樓宇的森林里堅守/記憶里的故鄉(xiāng)?！?/p>

這里的故鄉(xiāng)用得非常宏大，絕不是版圖的隸屬，而是生命的原鄉(xiāng)。一個有目標的、內(nèi)心通透的、不懼黑暗的人，她的笑臉本身就是一束光。

再說組詩《嵯峨下的二光地》，我仿佛看到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，在“偉岸的父親”膝下聽他講大地的童話，父親告訴她，“小小的蟲子是人類的朋友，你認清了，以后不能隨便傷害它”。自幼受愛熏陶，她懂得萬物一體的道理，便能聽到“來自土地的聲音”——二光地龜裂，父親要打井；她又聽到“泥土深處，發(fā)出了一種好聽的聲音”，這種天籟，唯有內(nèi)心凈潔的人才能捕捉。她看著“二光地”栽種了蘋果樹，父親和二表哥要進行一次“科學實驗”。詩中的“父親”也許是具體的，也許是一代代、一茬茬的“父親”，他們用勞動探索著天道與人道的共融。二光地是塊鹽堿地，經(jīng)父親改良土壤，種上大豆，有了希望。次年麥浪滾滾，二光地成了“說一不二的王者”。云苓感知土地、植物與人的關系，將視野拓展到天、地、人共存共生的情懷當中。

在時間中，她總能尋得慰藉，化解生命的傷痛。組詩《歲月的陶瓷》寫母女深情，將孝道表達得非常特別。母親病了，她這樣寫：“在一家醫(yī)院的診療室里/一位白發(fā)的老中醫(yī)在寫處方/我看到自己的名字云苓，躍然紙上/和黃連、靈芝、人參一起/占據(jù)了那張潔白的處方小小的一角/我好欣慰/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味絕世良藥/把我的骨血熬成湯/讓我年輕的血脈重新回到母親的身體/用自己的努力找回/那個健康年輕又美麗的母親?！?/p>

“云苓”本是一味藥名，恰在醫(yī)治母親的藥方里出現(xiàn)，這種巧合似是天意，讓女兒撕裂的心獲得一點小安慰?！敖^世良藥”“骨血熬成湯”的用句絕非一般人能想得出，將詩人急切、熱烈的救母之心表達到了極致。母親已去，但母親恩養(yǎng)她的天真、詩性、愛，卻讓她終身受益。愛，是治愈她傷痛的膏藥，讓她無論遇到什么都要傲然笑對。

云苓的詩包羅萬象，若說女子有三重境界，即女孩子、女人、母親，不只是生理的遞進，更是心理的成熟過程——女孩子需要呵護，女人需要被人欣賞，母親則是全然的付出。當一個女人成為母親，內(nèi)心便充滿了愛與陽光，臉上自然也就常綻笑容。善是包容，云苓的詩是美的，正因她有善心。《一杯茶里半山聽雨》《美好的情誼是藥》均有點石成金之妙，《回到出發(fā)之前》則是返璞歸真的人生真諦，盡顯生命哲學。詩集分三輯，每一輯都飽含著對天地萬物的深情，可圈可點之處很多。這正是“母親”的胸襟，母親不只是簡單稱謂，而是一份承載愛的資格。

總之，《給時間一點時間》是心靈的慢動作。時間之網(wǎng)，網(wǎng)住的不只是快樂和幸福，還有痛苦別離、險惡艱辛，但時間終是療愈傷痛的良藥，會讓人從青澀走向成熟、從清純變得世故。然而在云苓的時間里，仇恨可轉(zhuǎn)化為愛，狹窄能走向?qū)掗?，單薄會疊加厚度，她最可貴的，是那顆滿懷愛的心。從“分序”中得知：特殊年代里，父親長期隔離，母親背負著失去一雙兒女的悲痛，卻仍為云苓搭建了一個美好的童話世界。這更讓我篤定，她的愛笑源于原生家庭的滋養(yǎng)。母親生病最痛苦時，用閱讀、用文字來撫慰。父母都是知識分子，母親身為接產(chǎn)師，每日迎接新生希望，又愛看書善寫詩，有深厚的文學素養(yǎng)。云苓不僅承接詩心，更承接了愛心，所以她的詩飽含著沉甸甸的感情汁液，分泌出甜美、善良的種子，播撒人間，一生無憾。

祝賀云苓又一碩果成熟，讓我品味了她的愛與善良。